记忆才是永恒的天堂
我出生的时候,奶奶已经很老了。
她戒了烟,穿着蓝色的斜襟短衫,拿着根晾衣服的竹竿,就在木器合作社的老巷子里走过来,走过去。
他们说她年轻时是歌舞团的一枝花,和我爷爷一见钟情。那就应该是很漂亮的意思吧!
但在我印象里,她却是满脸皱纹,手掌粗糙,一咳嗽起来,就满脸通红。对,她有支气管炎,一到冬天就犯病,一犯病就上气不接下气,咳个不停。
我刚出生不久,爷爷就已经不在了。但奶奶不愿意跟任何一个子女同住,她就一个人住在那套青砖黛瓦的大房子里。
每天早上泡一杯浓茶,放在爷爷的遗像前。晚上的时候再默默倒掉。
十几年如一日。
我记得那屋子前,有一棵高大的泡桐,一到秋天就落满院子的金黄。屋子中间有一块小小的狭长的花园,奶奶经常蹲在地上除草,一不小心就将杂刺弄进了指甲缝里,要让姑姑拿针把肉挑开,才能把刺剔除。那房子原本有两进,后面一进是给姑姑住的。但姑姑出嫁后,就租给了一户外来的人家。
我小学的时候,校门口常有卖小黄鸡的摊贩。阳春三月,戴一顶草帽,挑一个扁担的鸡仔,就蹲在墙角卖。反正那时候城管也不严,没人问。
刚出窝的鸡仔只有半个巴掌大,毛茸茸得像放大版的蒲公英,一个挨着一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特别可爱。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央求妈妈给我买上三五只,不用担心养不活或者大了没地养。反正养到翅膀长大一点点,会跑会飞,会到处拉屎,四处啄人,不惹人怜爱的时候,我就会把它们送到奶奶家。
奶奶养鸡很有一套,平时放在院子里四处跑,让它们自己找剩饭吃。晚上拿个竹篾编的鸡罩往上一扣就够了。鸡罩里的鸡有时候多,有时候少,而我也从来没好奇这是什么为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在饭桌上问奶奶,我送你的鸡都去哪了。
她才敲了敲蓝边的瓷碗,哼了一声说:都在这。
那是一碗刚做好的麻辣鸡丝,白斩的鸡丝鲜嫩,新榨的椒油清凉。
我那一瞬简直要气炸了:没我的允许,怎么能动我的鸡。我不想理她,似乎僵持了有三四天。
但最终我还是屈服了,因为麻辣鸡丝真的很好吃啊。这么说来想想,我似乎已经有七八年没吃过麻辣鸡丝了。还真是怀念啊。
我上大学的时候,奶奶身体就已经非常不好了。那时候爷爷亲手造的老房子也已经被拆掉了,奶奶就搬进了一桩不高的住宅楼里,和保姆住在一起。
由于她的年纪实在很大了,人也就跟着糊涂起来。
有一次晚上,我去看她,她连续问了四遍,怎么还不回去上晚自习。我只好不厌其烦地解释,我上大学了,这是假期,不用上自习。她听罢都会“哦”一声,然后过一会再接着问。
奶奶即便在糊涂的时候,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寂寞,更不愿承认自己无知。
她只上过几天扫盲班,但总要显得会读书识字。有一次,我去看她,她正在翻一本《知音》。
她看我进来,便喊我过去,指着书前面几页纸说,你看这小鬼多可怜,没爹没娘的。
我瞄了一眼,那是春蕾女童计划。我知道,那本杂志,肯定是无聊的保姆留下的。
当然,她也偶有神智清楚的时候,那时候她就在背后垫个枕头坐起来,在窗口前发呆。
秋天的风飞起她银色的卷发,她眼睛里一片浑浊,只一闭眼,泪就落了下来。医生说她是青光眼,又有白内障,容易迎风落泪。
她去世的前一夜,我坐了一个梦。
我梦见那座老房子了,一切都和十几年前一样,什么都没变。天还是那么蓝,又高又远,阳光落在黑色的瓦片上,熠着黝黑的光。门前的石板缝里钻出了一颗绿芽,新抽出的叶片上停着晶莹的露珠。穿堂风从后门刮到前门,带着月季混合泥土的芬芳。
一切都那么真实,一切都那么正常。唯一不同的,只是老房子前的空地上多出了一个好大的水塘。水塘里可以看见天空的倒影。蔚蓝色的倒影上,有鸳鸯在来回游着。
这时候,我看见奶奶穿着那件蓝布斜襟的衣衫,在水塘边和姑姑一起剥毛豆。我走过去,她抬眼看了看我,只说了一句,都长这么大了,然后我就醒了。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电话,奶奶去世了。
奶奶的坟同爷爷的坟并在了一起,葬在凤凰山半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们能一起看见青山,看见太阳。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能相互依偎,仰望满天繁星。
我们家按照惯例,是清明冬至各上山一次扫墓。去年冬至上山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自己除草的速度是完全赶不上大自然生长的速度。仅仅半年,曲折的墓道上,就已经长出了一大片茂密的小竹林。
唉,还是随他们去吧,我们自己找的了探望祖先的路就好。其实,任凭什么样的墓地说到底不都是个念想吗?只有我们的记忆才是永恒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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