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夜里的鬼故事

我是一个喜欢看鬼故事的人，但是从没自己说过鬼故事。现在，我也来说一个鬼故事吧！
那个鬼故事需要一个冬夜的环境，我假想现在就是。需要一个人的手冰凉冰凉，不用假想，现在，我的手就是。那么，我开始说了。你不要害怕，土豆。
我看着土豆桃花形状的厚嘴唇，我知道你的名字，晏司。但是，我不喜欢叫你的名字，我叫你土豆，我取的。可这不影响我们说故事。我们坐在夜行的火车上，从昆明到老家的路上，经过无数城镇，却从不进入它们。
有目的地，却没有目的。
轨道代替我们选择道路，我们无能为力，坐在车子里的人没有办法推倒车子。这样的行程，除了等待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这是有些人浓缩的人生。
火车行驶在黑夜里，我们拉上窗帘，因为车窗的人影虚构难辨，光影恍惚，你说，人的嘴唇都是四瓣。我便拉下了窗帘。
于是你的眼睛半垂，头发半垂，手指间的烟头半垂。看似安静，象是火车的一个装置。
“故事发生在一家医院”。我开始平缓地说。这平缓的声音被火车的空气吸吮进去，听得见，却仿佛不是出自我的声音。我自己都不寒而栗。 (原创日志尽在永恒网 http://yh31.com )
有些人说鬼故事带着狡黠的表情，掩饰不住捉弄人的快感。有些人故弄玄虚，表情夸张，享受着被注视的表演欲，不停培训自己的演技。
演技建立在别人的故事上，练习得越多，越会深入骨髓，到头来，“自己”就面目全非。
现在我是一个压抑的表演者，压抑是因为我虽然要说一个鬼故事，可是我无意惊吓你。故事很适合场景，我只是应你的要求，讲一个符合环境的故事。我们结伴同行，我们同样睡不着觉，坐在夜行车的安静里，想尽办法对周围躺倒的陌生人视若无睹。很多人脱去脏鞋。露出袜子上的洞，臭味从脱下的鞋子的大洞口、和袜子上的小洞口释放出来，人间的味道是如此逼真。逼真在行驶在黑夜的轨道上，黑夜灭绝了视觉，视觉在黑夜里制造幻觉，放下窗帘，闭上眼睛，脱下眼镜。
“... 于是，那个人说... 你的脚呢？... 尸体说，被风吹走了。于是，他的脚不见了。”
我也曾在独居的家里，点蜡烛照出自己的脸。镜子很小，看不到全貌。很容易吓倒自己。或者拿手电筒照自己的脸，自上而下，效果一样。曾经玩这样的把戏是在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几个同伴走在漆黑的田地里，夏夜凉凉的风吹在脸上，远处的狗在疯狂地叫，我们玩装鬼的游戏，我们说，这里的夜一点灯光都没有。青春期的孩子。容易感伤，更容易快乐。
习惯了有灯光的夜晚。不习惯手电筒的光束，不习惯紧紧跟随一束光的脚步，那样就永远走在黑暗里。不喜欢蜡烛，蜡烛照得出人脸的恐怖，笑容狰狞，安静最为阴森。
五指不见的黑暗，我们不曾经历。祥和的气氛总不会在一个人的晚上。
“人很害怕，接着问：你的脚呢？... 尸体说，被风吹走了。于是，他的脚不见了。”
人人都可能变鬼，而黑夜里的光有这样的潜力。你站在一条暗道的唯一一盏路灯下，路灯不好，不规则的一闪一闪。你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随便保持一种什么表情，都会把你变成一个吓人的鬼影。
我以前住北市区的时，有时候回家，要经过一条黑暗的巷子，常常有猫窜出来，没有人家开灯就没有一点灯光。有一次我一边走一边笑，我想到刚才酒吧里朋友说的笑话，便兀自笑起来，嘎嘎嘎的，有一个人出现在前面的拐弯口，他的脚步因为看到我而腾地止住。我能够看到他黑暗的身影的沉默中有一种被惊吓的表情。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而这“什么”让我自己不寒而栗。笑、开心、幸福、忘我，在黑暗的夜里，和它们的反义词一样具有恐怖的潜力。
能够相信什么呢。
“人看见它的下半身不见了，非常害怕，可是禁不住继续问：你的身体呢？...尸体说，被风吹走了。于是，只剩下了头和双臂。”
人人都可能变成别人心中的鬼。
夜行车有种让人憋闷的节奏，无论快慢，均匀不变，死气沉沉。因为我们看不见窗外经过的城镇，我们有理由想像窗外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黑暗包容一切，纵容一切。本分的生活被掩盖，欲望被掩盖，血液流淌，梦境外溢，凶器也不再看得见，善良也不再看得见。
几千公里的铁轨上，我们默默坐定，在无数城市中间一闪而过，谁也来不及看谁。时间有限，你我匆匆。
“人好奇而惊恐，看着怪异的身躯问：你的头呢？...尸体说，被风吹走了。于是，它的头和脸都消失了。”
有人喜欢在别人的容颜上找到爱和信赖的立足点。容颜苍老的过程中，希望感情随着皱纹刻入身体。有人喜欢看着你，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你，直到你心虚。一切秘密尽在眼睛这个洞穴里，最可怕的就是空洞，轻易的，你进去，却再也出不来，你大声叫喊：开门开门！可是它就是不眨一下眼睛，你看到世界变成你无法染指的电影，你成了别人生命中的一双眼睛。你的身躯四肢心脏再也没有机会碰撞别人的身躯四肢和心脏。
你的脸依然半垂，你的烟灰落下一截灰，你的眼睛锁在空洞的某一点，聆听，在你的想象里。我，表演，在我的想象里。
“最后，人看着唯一剩下的双臂逐渐消失，他紧接着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的手呢？...尸体没有说话。”
停顿两秒，仿佛故事和现实需要一点时间融化在一起。
我那保持缄默的身体突然发作，把冰冷的双手扣住你的脖子，你的脖子很粗很粗。
我无意恐吓，那只是一个鬼故事。故事需要表演者身体力行。
你不再是一个装置，你跳脱我的手，双手肆意挥动，要赶走我的手。我看见你的脸，鬼一样可怖。
我们两个在车厢中，被我们的叫声惊吓而醒的行人茫然地看著我们，我们旋即坐回原坐，不知道该接下去说什么。这使我们看上去像一对陌生人，逃避着对方的眼睛，如果碰撞到一起，我们都认定自己撤走了眼睛里的东西，不给别人一丁点提示。
实际上，从此我们保有了一个秘密，我们的恐惧达成了统一。这是默契的一种。
风一定是有的，因为车子行驶得如此飞快，路过每一座陌生的城市，我们坐在车厢里，像轨道上的一个装置。不知道谁先变成鬼，不知道谁进入了谁的眼睛、还有感情。
一切都是偶然，并非蓄意并非恶作剧，甚至还带着体恤、怜悯、理解、歉意和满意。和爱人、和路人、和仇人，这样的默契随时可能发生。
一双手，一个眼神，一句话，无意间，都是黑夜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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