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九十七

　　母亲1916年生，属龙。2012年，过了元旦，又过春节，今年壬辰年是龙年，母亲的本命年，母亲的实足年龄九十六岁，虛龄九十七岁了。春节期间，许多亲人从各地赶来看望母亲，或电话问候母亲，都为母亲的健康高兴。来看望母亲的还都要拍几张照片合影留念，也还有要我写下一些文字做个纪念的（都知道我喜欢舞文弄墨），关于母亲的生世，晩辈们知之甚少，出于他们对母亲的敬重，我想，或许还真的有写一些的必要……

　　※母亲出生在启东县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外公外婆生下了母亲兄弟姐妹五人，母亲排行老二。家里仅几亩薄田，吃口多、劳力少，负债累累。母亲十四岁进纱厂，一天做工12小时，一日三餐稀饭就咸菜，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小屋里睡地铺……好不容易熬到年底领到一年工钱，那高兴劲就甭说了，可还不到一个小时一年的工钱就不翼而飞（被偷），这真是五雷轰顶，母亲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工钱是家里等着还债用的，这下子怎有脸回家呢？母亲说，这是她第一次想到去死……可又想到家里的父亲、母亲、哥哥、弟妹们，实在舍不得啊……母亲说，不能死，怎么也得赶回家！眼巴巴的望着一个个工友回家了，母亲是工友中最后一个离厂的……外面北风呼啸，漫天鹅毛大雪，母亲背着铺盖卷儿，深一脚浅一脚，二十多里路走了大半天，到家已是傍晚时分，知情后一家人全哭了，两个债主见状也悻悻然走了……过了年，母亲心不死，又去上海一家纱厂做工，因臭虫肆虐，咬得生疮化脓，实在无法坚持下去，做了两个多月，一分钱工资也未拿到就只好又伤心的回家了……母亲说，这下做纱厂工人的美梦才终于彻底破灭了。永恒网http://www.yh31.com

　　※母亲告诉我，她进厂的那年，外公也只身到大丰滩涂垦荒做长工，一个人住在一间自己搭起来的小茅草屋里，从天不亮做到天乌黑，煮一顿吃一天……一年，二年，第三年春节后，外公胃病发作，臥床不起，再也去不了大丰，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年仅四十三岁。那一年母亲十七岁，母亲说外公不仅是劳累死的，因为欠了一身债，也是气死急死的……外公走了，十九岁的大舅继续去上海打工，外婆忠厚老实。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长这个角色自然而然的就落在母亲的肩上。母亲说，她担当家长后做的第一件大事是变卖房屋还债，决定举家北迁大丰，继承父业，垦荒种地。白手起家，谈何容易，尤其是这样一个男主人大劳力的家庭，其困难可想而知……母亲做的第二件大事是决定送两个已十多岁的弟弟去上学读书，此举一出，邻里哗然：“这丫头（指我母亲）疯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还送两个弟弟去读书！” 母亲全然不顾，东拼西凑借全学费，硬是将两个弟弟送去学校。外婆、母亲、姨娘三个女人撑起一个家，自己田里的农活是起早摸黑干，白天三个人出去打零工，一到下雨天，或冬天农闲季节，就给人家做针线……日子结结巴巴，勉强维持。好在两个弟弟争气，在校没读几年书就当兵投身革命了，北战南征，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不但改变了他们自身的命运，也改变了整个大家庭的命运。今天看来，当时送两个弟弟上学，于一个家庭而言，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伟大决策，母亲功不可没。

　　※母亲1937年和父亲结婚，次年生下了我，又过一年，弟弟出生了以后，父亲去了南通的一个小农场做场长了，再以后，父亲又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母亲伤透了心，更认为父亲是国民党（尽管父亲一解放就又被共产党政府接收安排工作直至退休），自己是共产党（两个弟弟是共产党），从此势不两立，“老死不相往来”，母亲和外婆一起带着我兄弟俩组成了一个家……全国解放以后，两个舅舅、舅母也都先后从部队转业到了南京，在省政府工作。外婆、母亲带了我兄弟俩也都到了南京（我兄弟俩上学读书）……两个舅舅家共有十个孩子，加上公家配给的三、四名保姆，再加上我们四口人，好大的两个家庭。建国初期，工资很低，日子都过得挺紧的，外婆和母亲帮助料理家务（孩子们春夏秋冬的衣服就忙不过来），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母亲和父亲分手后，就一直把她两个弟弟家当做自己家的）。再以后，我兄弟俩都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两个舅舅家的孩子也都大了，母亲又和外婆一起回到了大丰乡下，这以后，两个舅舅和舅母以及他们的孩子便不断的来乡下看望，尤其是孩子们特别喜欢在乡下过暑假寒假……母亲和外婆“相濡以沫”一辈子，1981年外婆九十三岁髙龄去世后母亲又一个人生活了十多年（我和弟弟几次要接她出来和我们一起住她都不肯），直到八十五岁才离开农村和我们一起生活……

　　两个舅舅、舅母离休以后至他们去世的二十多年里，几乎每年都把我母亲接到南京住一阵子，老姐弟们一起谈谈玩玩，打打麻将，享尽天伦之乐……母亲的小弟小弟媳——两个八十多岁髙龄的离休干部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他们九十多岁的大姐漫步南京街头、公园，这是多么独特而又温馨的一道风景线啊！母亲的小弟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再给大姐一万元”……两个舅舅、舅母对我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他们之间比山高比海深的姐弟情谊，深深地感动着他们的子孙后代……母亲一生仅四年婚姻生活，是很不幸的，但母亲和两个弟弟家的亲密无间，让她的生活一直很充实，感到很幸福……

　　九十七个春夏秋冬，风风雨雨，沧海桑田……母亲这么大年纪自然饱经风霜，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不可避免：1981年和母亲相依为命一辈子的外婆去世；1995年母亲八十岁，五十六岁的二儿子病逝，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再后来，母亲的大哥去世，妹妺去世，一直到前年母亲的两个弟弟先后病逝……一次次的打击几乎都是致命的，让母亲痛不欲生，几天吃不下饭……我知道，母亲十七岁当家，自己短暂的四年婚姻，没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这颇为不寻常的经历，让母亲的性格有点执拗偏爱了，她心中只有娘家人，娘家人个个是她的命根子……

　　※2010年大家欢欢喜喜过了春节之后，不知怎么的，母亲平白无故的就身体不行了（应该是和两个弟弟病逝有关），饭量小了，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只想睡觉，似乎奄奄一息……我着急了，为了母亲看病方便，为了能推着母亲坐上轮椅逛逛盐城（我们搬来盐城快三年了，母亲因腿脚不便就一直没有下过楼。母亲还是1960年的时候来盐城呆过两年，这次我们迁居盐城，看看盐城新面貌是深埋母亲心底的一个愿望），于是我考虑再三，做出决定：搬下楼，我和母亲住汽车库（小区女儿家有个地上车库，门南向阳，冬暖夏凉）。我做出这个决定是十分十分艰难的，我现在一家三口人，我和老伴都七十多岁了，老母亲九十多岁，是个典型的老人之家，老伴体弱多病，保姆是白天的，我陪母亲住，夜里老伴就冷清了，我深感内疚不安……但最终还是取得了老伴的谅解。另外，要取得两个女儿女婿的同意也不容易，因为他们考虑到汽车库太简陋，生活也有诸多不便，顾及父亲（我）也是个要人照应的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无奈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才勉勉强强的同意。

　　把汽车库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搁下两张铺，我和母亲住了下来。母亲身体急转直下，第二天便送母亲去医院看病，医生还叫做心电图，脑CT，看了说没有什么毛病，就开了一点药，叫先挂五天水……在母亲看病挂水期间，不少人问：“老太多大年纪了？”“九十五。” “九十五还看病挂水？” 望着人们的惊异目光，我的心凉凉的……

　　母亲病重期间，她的晩辈们从无锡，南京，北京，大丰等地赶来看望，母亲尽管身体很差，气若游丝，但仍十分平静，断断续续的对大家说：“我不行了，要走了，这日子太好了，我舍不得走，但还是要走的，我不怕，你们放心……你们要好好过……“面对一个个晩辈，母亲都还认得（尽管有的要认很长时间），叫得出名字，并都能吩咐两三句，一点不乱，深情中肯，晚辈们都流泪了……

　　※母亲的命真大，居然死里逃生，和死神擦肩而过，过了鬼门关。当然，这两三个月的“鬼门关”确实不太容易过，日夜不能离人，以防不测；每天早上要给母亲穿衣洗脸，喂药挂水，吃粥喝茶，更要命的是母亲大小便失禁，不能什么都叫保姆做，我们尽量自己动手……原来，感恩报恩，尊老孝顺，并非是给点钱，买点东西，陪老人说说玩玩那么轻松，那么怡悦，而是要更实在更具体的付出，个中滋味，是外人难以想象的。服侍老人，绝对是一件有苦有甜的事情，苦中有甜，甜中有苦，先苦后甜，苦尽甜来……在孩子们竭尽全力的细心呵护下，也还靠着母亲自己的顽强，母亲真的挺过来了，又渐渐地渐渐地康复了，身体、精神依然都还可以，生活基本自理，早上穿衣起床（现在冬天要花很长时间），洗脸刷牙（一点不马虎），一天三顿（胃口很好），晚上还要洗脸洗脚（从不间断）……都仍自力更生，无需別人帮忙； 母亲至今眼不花耳不聋，白天看看电视、报纸（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还是年轻时从两个弟弟的小学课本上认得了一些字，东看看西看看，日积月累，后来竟也能读书看报了，还能写简单的信），常常穿针引线，缝缝补补（这是母亲的強项，兴趣爱好），不时的洗洗涮涮（爱干净）……母亲的脑子也还不糊涂，多少亲朋好友，多少家长里短，思念谈及，感慨万端……

　　母亲死里逃生康复以后的这两年多来的日子里，我和老伴——两个70多岁的老人，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90多岁的老人逛街，又有不少人投来羨慕目光，让我们心里暖乎乎的（先凉后暖，不必想当初了。有涼有暖，大千世界正常现象）；节假日我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不只一次推着老祖母逛街遊公园（我们家推轮椅也传承了）；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保姆推着母亲四处看看，母亲心满意足；母亲的重孙、重孙女都在校读书、学习很紧张，可总要挤出点时间赶来和老祖母说长道短；外地的晚辈们来看望母亲时都很有感慨，十分动情的说：“家有老，是个宝啊。”

　　是的，这是古人之言，古人深知养育之恩，感恩报恩是一种出自内心的渴望和要求，有老人活着，才有感恩报恩的机会，儿女们的心灵得到安抚慰藉，精神得到淨化升华；有老人活着，上有老，下有小，才是一个完整的家，才显示出家的温馨和睦、幸福美满；有父母在，自己总是孩子，大树下面好乘凉……因此，才有“家有老是个宝” 的说法。另外，“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可见老人的坎坷不平、丰富曲折的经历于后人而言也是个宝。而今可不同了，一些人认为生儿育女，天造地设，是自然规律，因此，感恩报恩之心淡薄了（可对自己的孩子却仍呵护备至）；另外，时代发展了，社会进步了，今天老人已经成了落后、保守、陈腐的同义词，唠唠叨叨，让人生烦。服侍老人，不只要经济，还要时间，要精力，更要能放下架子做替老人洗脚、擦身之类的低微事情……多大的付出，多大的牺牲，老人何以为宝？实在不好理解。呜呼！？老人不再为宝，是废物、是累赘了……实在可悲可叹！（尽管国家还在声嘶力竭的呼喊要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尊老敬老的优良传统）

　　※母亲九十七了，之所以身体和精神还好好的，第一是她性格因素，年轻时就很要强，似乎天大的困难都能扛过去；如今年老了，无论酷暑还是严冬，能挺就硬挺，最反对开空调；爱亲人爱孩子，全身心的爱，只知付出，不求回报（但日后的丰厚回报让她老人家倍感骄傲）；其次是两手闲不住，至今都还在不停的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能自己做的尽量自己做；再次是胃口好，不计较好差，随便吃什么都香喷喷的，从来不吃什么补品营养品，血压有点高，一直服用五毛钱一瓶100粒的尼群地平片（每天1粒），平时很少生病服药……

　　母亲的孩子们、亲人们，左邻右舍，都佩服老人死里逃生，创造了奇迹，不过，如果两年前的那次，不去医院就诊一下，不挂点水、吃点葯，母亲可真的就走了，义无反顾的永远的走了。唉，原来人的一生，不就是迈过一道又一道的坎么？老人，尤其是八、九十岁的老人，有时前面遇到一道小坎就过不去了，这时，如果老人的孩子们能够稍微搀扶一把，迈过这道小坎，就又有可能过上好多日子（母亲不是又过了两年多了么）……今年母亲九十七岁了，前面的路上肯定还有一道道小坎，我和孩子们都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还会竭尽全力搀扶着老人家迈越一道道小坎的，我也乐意和母亲住汽车库，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大家的目标很明确，一步一个脚印，向母亲的98岁、99岁、100岁进军！

　　人生多舛，母亲今年九十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