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琴姑妈的一生

　　昨天，回家吃饭时，妈妈告诉我，湖南来电话了，雪琴姑妈走了。雪琴姑妈（1919~2012）。

　　知道雪琴姑妈的存在，大概要追溯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那年我读初二，嫌自己的名字土气，跟原创老爸闹着要改名，老爸问我想要改个啥名，当时我正在读小说《红岩》，觉得江姐的名字好听。脱口而出：夏雪琴！爸听了愣了一下：这个名字你不能叫，夏雪琴是你亲姑妈。小时候一直听我妈说爸爸是独子，我们没有叔伯、姑妈。怎么就冒出来个雪琴姑妈？

　　后来在听我爸我妈的讲述中，我是断断续续的知道关于雪琴姑妈的悲惨的一生，我从未见过这位亲姑妈，她可能 也不知道有我这个嫡亲侄女的存在，但从听到她的遭遇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牵挂着她，尽管那时我还很小。

　　话要从我爷爷说起，我老家是在浙江省天台县的一个镇上，叫什么我也不知道，爷爷是个清朝武状元。（天台县县志有记载）在当地属于乡绅吧。家境应该还不错。美中不足，人丁不旺。几房妻子都未生子，娶我奶奶好像还是撬别人的，因为我这奶奶嫁他之前是生过孩子的。和我爷爷之后就生了雪琴姑妈和我爸爸。生我爸时，爷爷已年届七旬。

　　我爸十三岁那年，爷爷去世。当时雪琴姑妈十六。听我爸说，雪琴姑妈很漂亮，在家里是大小姐，当时女孩是少有念书的，但是爷爷却让她读书，而且成绩还不错。

　　接下来的故事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大家庭里没了大当家的，家道自然就衰败了。小老婆统统改嫁打发了。大老婆一字不识，只知道吃斋念佛，到庙里抽一签，上上签！就把雪琴姑妈嫁给离家不远的一个智力不太正常的二傻子。 从此雪琴姑妈就落入了 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姑父是个有点弱智的，家里家外事都做不来的，雪琴姑妈由大小姐变成了农妇。第二年生下了儿子，以后又有了女儿。听我爸说，这个姑父还经常打雪琴姑妈，雪琴姑妈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戏剧性的改变应该发生在雪琴姑妈二十岁那年吧，镇上的国民党驻军的一个冯姓的排长看上了雪琴姑妈，雪琴姑妈和他同居了。不久，部队开拔到天津，接到姑妈的信，在县城念书的我爸赶回来送姑妈。爸爸给我描述的场景如同一幅画印在我脑海里：大山里的小道，冯连长（这时的姑父已是连长了）牵着马走在前，勤务兵挑着家伙事跟着，雪琴姑妈拿着包袱和我爸走在后面边走边说。我爸回头看见那二傻子远远地跟着.......

　　后来我爸放假回家见到那姑父时问他为什么跟在后面？二傻子回答：等雪琴走到没人的路上时，我把她从山上推下去！天台是山区，路边有时是悬崖。说明二傻子并不是十分的傻，知道夺妻之恨，知道利用天时地利。但是我冯姑父是军人，手上有枪，还有勤务兵，你一傻子，是他对手吗？

　　爸爸这次和雪琴姑妈分手后，没有再见过面，一直就靠通信。后来父亲上大学，当兵。五十年代初，父亲接到雪琴姑妈的信，知道雪琴姑妈跟着姑父回到了姑父的湖南老家，姑父当时已经解放过来了。因为他是连长，正好够杠，解放军不用，复员回原籍。冯姑父老家是在湖南与福建的交界，偏僻又贫困。非常困难，写信请求支援，当时父亲还是供给制，根本没钱，又丢失了地址。便失去里联系。

　　八十年代，我爸回了一次老家。二傻子后来又娶妻生了许多孩子，见到我爸，第一句话就是：雪琴好啊，又漂亮！我爸回答：那你干嘛不好好待她？他指指头：我会转变的啊！雪琴姑妈的儿子见到我爸就问：舅舅，知道我妈在那？我想她。那时他已年过半百。雪琴姑妈走的时候他只有3岁。我爸无言以对。雪琴姑妈的女儿嫁出去了。爸爸回家没有见着。

　　时间到了二十一世纪，雪琴姑妈的侄孙出差路过天台，打听到我爸的消息，才又和雪琴姑妈联系上。分手时是少年姐弟；雪琴姑妈20岁，我爸17。再见面时，已是80多岁耄耋之年了。

　　爸妈从湖南回来后，我知道了雪琴姑妈从五十年代至今的生活大概：雪琴姑妈后来再未生育，冯姑父弟兄三人都靠种地为生，那边山区土地非常贫瘠，从天津带回来的一些财物又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冯姑父70年代去世。雪琴姑妈孤苦伶仃生活在他乡。几乎没有生活来源，大概是五保吧，米由生产队提供？副食品是一点没有，一分钱没有，门前种点辣椒便是四季的下饭菜了。家徒四壁，爸妈去的时候是带了一些钱的，想去给姑妈买些日用品和副食品，那地方连个小卖部都没有，最近的商店离村子有6里地，而且全部走田埂，老爸老妈根本就认不得。爸妈走的时候东西全部留给了姑妈，给她钱，姑妈说，她没地方花。但是爸妈还是给姑妈留了千把块钱，希望冯家侄孙们看在钱的份上，照顾好雪琴姑妈。爸爸还告诉了雪琴姑妈他儿子想他，如果姑妈愿意，他会叫姑妈儿子去见她。雪琴姑妈沉思了许久：算了吧，就是见了面，又能怎样？他帮不了我，我也顾不了他。我不知道雪琴姑妈说这话时的心情，那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

　　我曾央求母亲将雪琴姑妈接来，我可以奉养她。母亲说她问过姑妈可愿意跟我们回安徽？姑妈说她已和那地方分不开了，她在那生活了50几年。习惯了，她不觉得苦，姐弟暮年能见面，足矣。

　　我一直没有机会见过雪琴姑妈，雪琴姑妈一生坎坷，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态一路走下来的？从大小姐到农妇。三、四十年代，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抛夫别子在家门口跟别人同居，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她离开老家时，儿子3岁，女儿1岁，作为母亲，怎么能放得下？

　　她跟着冯姑父也吃了半辈子苦，后50多年，我妈说姑妈是一直挣扎在赤贫线上的。她后悔过吗？

　　雪琴姑妈，安息！

　　天堂里你再也不会吃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