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的那些事

　　 爷爷，1930年3月生，奶奶，1928年7月生。两人于1945年结婚，当时爷爷15岁，奶奶17岁。爷爷2010年秋去世，奶奶身体健康，会长命百岁。

　　爷爷被一口痰呛住了，眼睛直了，不能呼吸了。他已经老年痴呆了上十年，大病倒是没有，记性却一点都没了。这个时候，我们一大家人都以为他要走了。爸爸电话通知他其余六个兄弟姊妹。我们在场的人围在爷爷身边默默垂泪，老人老的样子，真的让人感到生命没有丝毫的意义。

　　爷爷不是伟人，可他在不平凡的年代也有不平凡的经历。1930年出生的他，中国历史上的事，他几乎都经历过。可以想像他人生的前半段过得多么不容易，还有他和奶奶养育了九个孩子（其中有两个早早因病夭折）。奶奶常说，老四17岁时，不知道生的什么病，家里的赤脚医生治不好，爷爷背着他走了一夜才走到岳阳的医院，而岳阳到我家，是70多公里。到了医院时，老四已经在他爸爸的背上断了气。那是怎样的悲惨。——连我这个没看到那个场景的人都心痛得湿了眼睛，可以想到背着老四走了一整晚的爷爷，那一整晚，他是跑的吧？他在路上有没有跌倒，那时是山路，老四是个17岁的少年，爷爷要背这么重的一个少年走70公里山路，爷爷，他在路上哭了吧？谁也不知道他哭了没有，连奶奶也不知道。50年代，那时的人生了病，根本没人治，全靠命大，身强力壮的都有很多饿死的。我在奶奶身边是，两个月大的所所发烧，我急着叫医生给我药。奶奶说，别那么急，这点小病容易好。她说，我大伯小时候，差点发烧死了。“多亏了我在祖坟面前跪了七七四十九天！”奶奶不无骄傲的说。她说，大伯那时病得很厉害，村里根本没医生，医生根本也没药，她就找了算命的，算命的说，要到祖坟前跪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好。我的奶奶，当然相信，她连续跪了十几天后，大伯真的从死神手里挣脱开来了，真的好了。奶奶说，这都是她的功劳。可是我的大伯，他不见得还记得，他的母亲为了他的健康，竟然虔诚地在祖坟前跪过十几天。母亲爱孩子的心，是可以感天动地的。

　　爸爸通知的人还没到，爷爷此时已是神智不清，呼吸微弱，四肢也僵硬。爸爸坐在床头，紧紧抱着爷爷的头，一边流泪一边抚摸他爸爸的胸口。奶奶一边大哭一边大骂，你这死老头了，你一早上就说要死，真的要死了吗？你不是每次都说假话的吗，你今天为什么要说真话！一边骂，还一边甩着爷爷的双腿，她内心多么想爷爷的脚能动一下吧？虽然这十年奶奶像个母亲一样辛苦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可是这时，奶奶还是不想爷爷走的，再辛苦她还有个伴，她经常这么对我说的,爷爷虽然有时讨人嫌，但他还是可以给我做伴的。爷爷经常半夜起来到另一间房，然后在黑夜里大叫奶奶，他奶奶，我这是到哪了啊！我怎么回不了家了啊？——奶奶通常是无奈的开灯，像妈妈牵着孩子的手一样牵着爷爷的手，带他回家，带他上床睡觉，给他盖好被子。奶奶第二天一早必定会和我说。那时我怀着所所，08年的时候，只有我，是奶奶的忠实听众。而我爷爷，在村里已是人们口中的笑料，爷爷傻傻地断地制造笑料。我从不认为这是笑料，我记得《大宅门》里有一句台词,江珊对儿子说，（老公陈宝国也是老年痴呆，刚吃了饭又找她要饭吃）,:“你就任由他吧，弄点饭来难他吃吧！到老时，我们都是这样的。”是啊，爷爷年轻的时候，他怎么也不会知道他到老年时会得这种病，他甚至刚吃完饭就叫奶奶给他做饭，老叫奶奶给他买肉吃，事实上奶奶买的肉比我家买的都多。爷爷不止不认得我，他连自己的儿子我的爸爸有时也不认得。他唯一不会不认得的是奶奶。——爷爷要走的这一刻，奶奶哭得悲恸不已，一屋子的人，没有不落泪的。我的爸爸，50多岁的老人，我从没见他这么伤心的哭过。他说：“我里爷老子，吃了太多苦，应该要多享些福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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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次，只是虚惊一场，也不知道是不是爸爸的功劳，他一直抚摸着爷爷的胸口，他的气顺过来了，也就活过来了。奶奶事后还给爷爷算了一卦，说这次爷爷不老的话，近五年是不会走的。奶奶松了口气，其实我们，心里还是认为爷爷就此走了对奶奶会是一种解脱。为了健康的奶奶着想，她服侍他近十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爷爷的吃喝拉撒都要由比他大两岁的奶奶为他准备好，奶奶也是个瘦弱的老人。这样折磨一个老人，我们都不忍心。奶奶也不让儿子们服侍，而在身边的儿子只有爸爸一人，老大和老三都外出做生意。奶奶说：“辛苦一点也算了，我还是要个伴。”老来伴，这时我才深刻理解了。她宁愿辛辛苦苦地为爷爷做体力活，也不愿爷爷就这么丢下她一个人走。

　　爷爷去世是在去年金秋的一天。他悄悄的走了。连我爸都不知道，只有奶奶在身边。据奶奶说，爷爷已经有三天没吃东西了，这次她有预感，肯定爷爷过不了这次的关。可是奶奶也没通知她的子女。爸爸在学校，妈妈带着自己的孙女在外面散步。爷爷快不行的时候，奶奶才叫了妈妈过去。妈妈才打电话通知爸爸，爸爸再打电话通知全世界。

　　我从成都赶回家时，爷爷已经入了灵柩，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爷爷生前是个充满光辉的人（我说的这种光辉，是说他年轻时也是村里的秀才，有些文化，当了几回村干部，还有个当老师的儿子，在我们村，相当有威望），老了也特别热闹。叔叔说，爸爸这时候老，值得。几个姑姑也哭得很伤心，细数她们爸爸辛苦的岁月，有流不完的眼泪。那个年代的农村人，没有几个是不辛苦的。奶奶的哭相最让人心酸，靠着门框哭得没有力气了，还是坚持站着哭。她哭得像个没了妈的孩子，她倚着门框，瘦弱的身体里隐藏了好多伤心的，不舍的泪，我拿着相机，看着相机里孩子一样悲伤的奶奶变得模糊了，我都不敢按暂停键了（叔叔交给我的任务是给爷爷的丧事录相）。众人抬着爷爷上山的那一刻，我真怕奶奶哭了昏过去，她痛失老伴的样子很容易让我想像到我80岁时的情景。我也很心痛，也很悲伤。老人已逝，是生命的定律，按理不用那么伤感。也许我们都不是伤心爷爷的离世，而只是为一个老了的生命而叹息。我们每个人都会老，都会死，每个人对生命离去都会有些伤感的吧？爷爷走了，对奶奶其实是有好处的，她从此只要好好照顾她自己就是了，她少了很重的负担，我们都放心了。可是奶奶她不那么想啊！她没了伴，没了伴。从她17岁嫁给爷爷，18岁生了大姑妈，这么几十年，就是当年轻的爷爷要去当兵时，奶奶也是哭着求那些当官的，说他有那么多小孩要照顾不能去当兵 ，当官的竟然也答应了。那一次也没让他们分开。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来着？65年。65年，什么概念，新中国都没这么大岁数。这么多年的夫妻，一方走了，另一方会怎么样呢？

　　奶奶现在日子才像神仙。她女儿有四个，爷爷在世的时候，奶奶要照顾他，她都没能去女儿家住过。现在，她在每个女儿家住上一个月。她的老姐妹邀她去住，她去了一住也是个把月。现在去了城里的外甥女家，估计也住个把月吧。80多岁的她，终于有时间过别人照顾她的生活了。但愿我的奶奶永远这么健康快乐的度晚年。

　　奶奶以前裹过脚。记得小时候，和奶奶一起乘凉时，偶然看见了奶奶的脚趾头，她夏天都是穿袜子的，从不露出脚趾。她的脚趾头是畸形的，都扁了，都向中间靠拢着。问过奶奶为什么她的脚趾是这样，奶奶说，那是干活的时候被大石头压的。我那时想，压成那样，肯定很痛吧？长大了，奶奶才告诉我真相。她说，小时候她妈妈逼着她裹脚，在脚周围放了碎的磁瓦片，再用布条缠了一道又一道。干活走路都不能摘了。可想而知，用这么残忍的方法阻止一个小姑娘的发育成长，是多么残酷的事。奶奶的脚被磁片划得血淋淋时，她妈妈心疼了，就没让她裹了。可是她的脚，还是严重变形了。我最佩服奶奶的，不是她破了封建思想没裹脚,也不是她养育了那么多孩子，也不是她记得我们一大家四代人的每一个人的生日，也不是她纺布织衣，也不是她无与伦比的健康（她83年的人生，从来没进过医院，都只是小感冒吃点药输下液就好了的那种），更不是她逃日本鬼子时抹黑了脸藏在灶肚里的聪明勇敢，也不是她在祖坟前跪十几天的那种耐心，而是她作为一个农村老太太，她是认得字的！我妈妈都只上几天学不识字，我奶奶，却是个“有文化”的老太太。那时的奶奶，要裹脚的奶奶，怎么有机会让她学字呢？当然，她也只是认得一部分字。可是这一部分，对于她那个时代背景的人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看来，我奶奶的妈妈，也是个开明的有远见的好妈妈。

　　爸爸也说过，那时他上学时，点着煤油灯写作业，奶奶就在他边上借着灯光织布，他们那时穿的衣服都是奶奶亲手做的。爸爸作业一写完，奶奶就吹灭了灯，为了省油。爸爸对这个可能印象特别深，所以才说给我听的。可以想像，上个世纪50年代，中国农村，是多么穷苦。爷爷奶奶吃的苦远比爸爸的多，爸爸妈妈的苦，远比我们的多。现在我们的孩子，相比之下，是活在蜜罐里的小蜜蜂，都不用采蜜去了。

　　爷爷去世了，奶奶也是高龄老人了，特别高兴的是，他们还是过上了好的生活。在他们的人生经历中，最后一段应该是最幸福最快乐的。没有战争没有动荡没有反动派四人帮，且儿孙满堂，且都生活宽裕美满，且都身体健康家庭和睦，且又孝顺以待，这样的人生，是最完美的吧！爷爷很安心吧，奶奶很幸福吧？

　　记录一下。我的爷爷奶奶，终究会随着历史的河流漂得好远好远，远到我们都看不见了，想不起了，可是，他们也是给过我们生命的人，他们的血液还在流，生命还在无限的延伸。我们也有漂得遥远的一天，那么就请网络记住吧，历史虽然不是我们创造的，但是，历史里还是有我们的，包括我的爷爷奶奶，他们在这条河流中，曾经也起过一朵浪花.虽然微小,但也确实存在过.我们都将是这样的浪花.

　　爷爷去世时，我给奶奶拍的照片，奶奶像个紧张的小孩，都不敢朝我的镜头看。那天，阳光真的很好啊！漂亮的花圈摆成了长廊。爷爷长眠在灵柩里，再也看不到奶奶健步如飞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