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种忧伤，更是一种无奈的遗憾

　　杨翰林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柳湄，柳湄红着脸看也没看就小心地把信封放进书包。

　　“等着我，打完仗我就回来。”这是杨翰林对柳湄说的最后一句话。

　　柳湄走出树林好远，回头望去，杨翰林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棵白杨树，牢牢地长在了那里。

　　山高水远两茫茫

　　柳湄回到家里，悄悄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个粉红的贺卡，贺卡上有柳湄熟悉的笔迹：等着我，一起去看海、看花、看星星……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是如何发生的。但柳湄，这个16岁少女的一生，却在这一刻决定了。这决定来得那么突然，冥冥中也是一种必然。

　　柳湄开始了等待，这种等待是可以等一万年的。一万年可以把人等老，但那个约定是不会老的。就像那天傍晚，洒在柳湄发辫上的晚霞一样，一万年以后还是美丽如初。

　　师范学校毕业后，柳湄在他们当初读书的那所中学教书。那个靠窗的课桌上，又坐了一男一女两个同学。

　　抗战结束了，杨翰林没有回来。解放了，杨翰林仍然没有回来。

　　教室靠窗的课桌上那一男一女两个同学结婚了，给柳湄送来喜糖。柳湄笑着把糖放进嘴里，转过脸眼泪就流了下来。

　　没人的时候，柳湄把信封打开，拿出那张粉红的贺卡，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句话。越是美丽的东西，越不容易得到。或者说，越是美丽的东西，越容易伤人甚至中毒，像罂粟花……

　　有心浇花花不开

　　柳湄的学生一批一批毕业了，一对一对结婚了。柳湄仍旧孤身一人。

　　有人开始关心柳湄，是邻居李建中。李建中是个普通工人，和柳湄在一个院子里住，因为家里穷，没上多少学，很小就在工厂做工。李建中悄悄爱慕柳湄很多年了，但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柳湄，一直没敢说。同龄人都已结婚生子，就剩下李建中和柳湄两个大龄青年。李建中没发现柳湄有意中人，就开始接近并关心柳湄，经常到柳湄家帮着干活。

　　柳湄的父母一直摸不透女儿的心思，眼看着女儿年龄越来越大，心里正着急呢，见李建中对女儿有意，他们也很高兴。

　　但柳湄拒绝了李建中，她对李建中说：“李大哥，你是个好人。但我的婚事早就定了。”

　　“早就定了？谁呀？在哪儿？”李建中瞪大了眼睛。

　　柳湄苦笑着摇了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李建中见状，也就不敢再问了。李建中并不相信柳湄的话，因为他观察了许多年，从没发现柳湄和哪个男人有来往。

　　日子就这么过着，过到了文革开始。

　　柳湄在学校首先被“革命”了。她被贴了大字报，被抄了家，被关进小黑屋。

　　抄家的时候，红卫兵翻出了那张粉红的贺卡。一个红卫兵大声地念着贺卡上的话：等着我，一起去看海、看花、看星星……柳湄冲上去抢夺那张贺卡，被一脚踹倒，她爬起来又冲上去抢夺，被飞舞的皮鞭抽打得昏死过去。

　　那张粉红贺卡因此引起了红卫兵的注意，这里面隐藏着什么反动内容？或许是与国民党特务的联络暗号？

　　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拷打逼问，柳湄始终紧闭双唇，对贺卡不说一个字。柳湄因此又被戴上一顶“特务”的帽子。

　　柳湄被关的小屋子阴暗潮湿，没有窗户，过去是放工具的小屋。屋里只有一个快要散架子的破木床，床上铺了些稻草，还有一床破棉絮。

　　白天，柳湄要打扫学校的院子和厕所。有一次她正在打扫厕所，几个女学生捂着鼻子从旁边经过。

　　其中一个指着柳湄问另几个：“你们知道她为什么不结婚吗？”

　　“为什么？”“没人要。”“她长得挺漂亮的呀。”

　　“她原来是国民党的小老婆。”

　　“真不要脸！”“还是国民党的特务呢！”

　　“真恶毒！”

　　柳湄面无表情，继续扫地，可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隔几天柳湄就要被批斗一次，她的一半头发被剪掉了，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脖子上还挂着两只破鞋。原本温文尔雅的中学教师柳湄，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地站在台上任人羞辱。

　　晚上，肆虐的寒风从宽大的门缝和四面透风的墙壁裂缝吹进来，柳湄浑身是伤的身体在破棉絮里瑟瑟发抖。更让柳湄悲恸欲绝的是，她珍藏了许多年的贺卡被抄家抄走了。那是她这么多年赖以生存的希望啊！

　　想到这些年来杨翰林杳无音信，自己的苦苦等待是那么无望，现在又被戴上“特务”的帽子，政治上被判了死刑。爱情、事业，人生中所有值得追求的东西，在柳湄的生活中都已经毁灭了。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也在这场“革命”中丧失殆尽。柳湄的生命中，剩下的只是不堪忍受的屈辱和苦难。一个没有任何希望和意义的空虚的生命，是最容易被屈辱和苦难压倒的。

　　一个漆黑的夜晚，柳湄带着满身满心的伤痛，跳进了浊浪翻滚的大海。

　　柳湄醒来的时候，李建中守在她的身旁。那天晚上风很大，李建中想到柳湄一个人在冰冷潮湿的小黑屋里一定又冷又怕，就抱了床被子送过来。来的时候门大开着，屋里没人。李建中有种不祥的预兆，把东西一放，赶紧往外走。漆黑的夜里早就没有行人，远远地有个人影在风中徘徊，李建中走近一看正是柳湄。柳湄恍恍惚惚地往海边走，李建中紧紧地跟在后面。李建中以为柳湄是心里不好受，到海边吹吹风。没想到柳湄突然就跳进了海里。李建中也跟着跳进海里，把柳湄救了上来。

　　柳湄自杀未成，罪加一等，更大的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她更加没有活的希望，随时寻找机会，巴不得早点结束苦难的生命。

　　这时，李建中到柳湄的学校当了工宣队队长。他看到了柳湄的罪证———那张粉红贺卡。

　　李建中把柳湄从小黑屋调到一间能见到阳光的屋子，并派了一个女教师晚上陪着柳湄。

　　有一天，李建中单独和柳湄谈话。他悄悄将粉红贺卡交还给柳湄。

　　“李队长，李大哥……”柳湄捧着贺卡泣不成声。

　　“你一定要活下去，不然他回来找不到你怎么办？”

　　柳湄哭着点点头。

　　受尽折磨的柳湄决定活下去。为了那个约定，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活下去，等着和杨翰林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