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里的一盏烛光
某一天，先生讲授朱自清著名作品《背影》，多年后的我还能在今天完整地记起作者的描述：“父亲笨拙地爬上月台……”。讲解中，到了文中“父亲”为远行的“我”去买橘子的那一幕时，先生情绪稀嘘，似乎他也想起了他自己的父亲。先生讲课时情与景的交融、心与意的碰撞让我触恸了感性的心，当天，作为先生额外交付我的任务，我写下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这篇自命题作文。当晚放学，我例行到先生办公室，他没有象往常一样对我讲解这篇作文，他说：“孩子，这周不要再写其他作文了，把这篇再好好改一改，每天改一次，直到我不用你修改为止。”再后来，这篇作文刊登在我喜欢的《中学生作文》期刊上，它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把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变成了铅字，由此铺开了向杂志报社投稿的启元。
四
轰轰烈烈的八十年代，是社会如高速列车般前行的季节，是耀眼得让人炫目的霓虹灯，是憧憬“实现共产主义之前社会主义阶段幸福生活”的冲动，此伏彼起的价值观冲撞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此时校园的学子们，被不失时机地卷进了读书不如卖母猪的“读书无用论”旋涡中，学校里的同学一个接一个缀学，一个接一个外出打工。先生心急如焚，凡是他任教的班级有学生缀学的，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家访做工作，一个个把学生重新拉回到课桌前。在我的印象中，当时同学间总会谈论到某某班某同学挣了多少钱改变了他家的困境、某某班某同学找了哪家公司现在多威风之类的夸夸其谈、其实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好象大家都在往挣钱的路子上动脑筋，学习上大概也就兴趣全无。于是，先生在讲授古文中继续讲故事，讲与授课古文挨不着边儿的故事。从历史到地理，从天文到科学，似乎凡是与知识有关的，他就总能在他授课的古文中某句名言里找到印证。这次我们同学聚会，我就问起这个细节，同学们都确凿有据地证实：先生是跟班教完我们的初中课程的，在先生任教的三个班级里，那年代中没有任何一个学生缀学，全由他亲手拉扯到进入高中就读，而且，在那一年的全省初升高统考中，全县语文成绩前十名都是他的学生，其中有三名是作文满分。
先生批改作业基本不用红色。那时候学生流行的钢笔墨水就是纯蓝和碳素两种墨水。他总是根据学生使用的墨水颜色来选定他批改作业的笔墨，用另一种颜色来印衬他批改的内容但又不显得刺目。只有他在恨铁不成钢的极度情绪下，他才会使用红色笔进行圈阅，但往往此时的作业中，得不到他给予的任何分数的数字，此时他总是写下一、两句诗词，用以说出他心底最直接的想法。先生任教三个班，教了我那批同学三年（我是中途转学的缘故，他教了我两年），他的学生接近两百名之多，他却能凭学生的笔迹就准确无误地知道作业属于哪个学生，甚至不看学生作业封面的姓名——这一点，直到先生仙逝十余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永恒网http://www.yh31.com
我们慢慢地长大，林木川老师一直坚守初中语文岗位，升上高中后，我们离开了先生的目光所及之处到其他高中部学习。再后来，我在一个我自己偶然“失误”的机会里离开高中校园进入部队。此时先生已近三年没有接触过我了。我参加部队临行前一天晚上，当我胸前佩戴大红花踏上部队接兵长途汽车的踏板回头和家人道别的时候，看到先生匆匆挤上前来。我迟疑了一下，先生把一个硬皮抄写本和一个长条状小盒子塞到我手上，说：“孩子，到部队好好干，叔叔送你一支钢笔一个本子，一定要坚持写文章。”叔叔！由恩师变成了叔叔！称谓的变化岂只是点点滴滴的时间流逝？我打开笔盒，那是一支锃亮的“派克”牌钢笔，直到现在，我还用它来做我的读书笔记。
五
此后的日日夜夜直至经年，我再也没有见过林木川老师。十余年前，在一次父亲和我之间进行的长途通话中，父亲惋惜地轻轻告诉我，林木川老师患肺癌离开了，离开前是在讲台上昏迷的，终年五十岁有余。我没有愕然错然，最初的反应居然没有特别地悲伤。我一直有为恩师写一篇文字的想法，但十余年来都没有付之现实，因为我知道他这肺癌的来历，在讲台上昏迷的事实，让我理解了一个长期站立在讲台上、用简单的白色粉笔画下他的学生炫丽人生画卷的执着者最终的归宿。我知道我的恩师生活过、深爱过、信仰过、编写过……记得在我国首个老师节的班级活动中，恩师在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一句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这是我们熟悉的遒劲飘逸的字，见证了他的身后留在岁月里的一盏烛光，执着地照亮漆黑的夜并温暖靠近他的所有人，照亮了无数学生长大、成熟直至老去的生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总护花”。如果生死可以跨越，我定还会走在那条贯通春秋的长廊，再一次叩响先生的门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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